从“神”到人,属于黄子华的“香港制造”
他先说“我们”,然后说“大家”,接着抛出一句“方向”。
得到的就是“我们”认可、“大家”思考、选择“方向”。
这就是“子华神”的魅力。
作者 | 摸金校尉
编辑|小白
排版 | 板牙
黄子华是个能让人笑出声,但自己绝不会动辄捧腹的人。
这很正常。
毕竟真正搞喜剧氛围的人,都很清楚如何拿捏别人的笑点,但正因为自己知道笑点的含义,所以在逗笑别人之前,自己已经无感。
所有喜剧人都是这样的,现实中他们和别人相处,绝不会让人倍感愉悦。
这里说的“喜剧”泛指一切幽默的艺术,层次也分三六九等,最低档的是屎尿屁,其次是男女那些事,最高级可能就是说话“留一半”,然后给人一种“吃了见手青”的感觉——
可能会看到厨房里有条龙,也可能看到外星人扭秧歌。但清醒之后,拍着胸脯道一声“好险”,然后……怅然若失。
黄子华,就属于“喜剧”里最高级的那档。
比如他在《栋笃笑》里“骂”前特首,讲了一句很经典的话,他说:
“特首对社会最大的作用,就是我们可以把所有问题怪到他头上。找不到老婆,他的错。找不到工作,他的错……”
观众以为他在耍宝,但笑过之后,多少会思考一下:
好像是这样。
那么黄子华的高级能否复制呢?
不能,起码内地复制不了。
我认为这和地域文化有直接的联系。
就像香港本土影视剧所反映出的文化特质一样,北方人的市井俚语搬到香港日常生活中就很违和,香港人讲北方方言也不靠谱。对,“靠谱”就是北方话。
南方人,尤其是两广和港台人讲出来“靠谱”“哥—们—儿”等等,就有些类似“依据XX精神,引用官方文件”的意味。
同样,“子华神”这个称谓,只有在粤语区和跨文化交流的“高级”观众心里才成立。
01
逆袭的赛道
“我是小明,小明是好孩子,我要上学!小呀么小二郎呀……”
1996年元旦,电影频道正式开通,第一波放送的电影中,港片占比不小,《呆佬拜寿》(1995年)就是其中之一。这部电影汇聚了刘青云、吴倩莲、黄子华、元华、乔宏等一批新老明星。
黄子华饰演反派“招积”,蔫坏型人格,从头坏到尾,最后被天降灵位砸中成了傻子,搞出了“天道好轮回”的喜剧效果,黄子华终场这么连唱带跳的,瞬间冲淡了他的反派形象,喜剧的味道“噌”就上来了。
这部电影后来证明了三件事:
一、刘青云努把力也能演喜剧。
二、吴倩莲是真的不能演喜剧。
三、黄子华会游刃有余玩喜剧。
在整个1990年代,黄子华的定位都游离在“影视演员”的边缘,演了不少电影,但大多数都是配角。
内地大多数观众在2023年之前,对他的印象除了传说中的《栋笃笑》(互联网尚未出现)前,就是他主演的电视剧《男亲女爱》和《状王宋世杰2》,广东地区观众依靠地理优势,看到他主演的电视剧更多,但都没有《栋笃笑》那么好玩。
即便如《男亲女爱》这类作品对于内地人而言,文化传播上最大的亮点还是周星驰的《唐伯虎点秋香》把“小强”带火了——
这部剧在当年香港地区算爆款,主演黄子华和郑裕玲也有意思,他们和许多艺人一样,到处串场,主持节目或拍戏,总之都很拼。那会儿没有直播带货,否则他们一定也是头一批弄潮儿。
而在此之前,黄子华在港娱乐圈纵然不是声名显赫,至少也是一事无成。
因为他命不好,个不高,长得也不帅。
对于1980—1990年代的黄子华来说,前十年里他基本在陪跑,同时代的周润发和周星驰已经拼出来了。他连拼的资格都没有,有人明确告诉他“你这种长相不可能当男主。”
然后他打算退出娱乐圈,用一场名叫《娱乐圈血肉史》的脱口秀做告别。
很多人对此都不看好,包括2024年正式与他合作(以双男主身份)的许冠文,许冠文说这就是“自杀”,因为香港当时没有这种文娱概念,也无法想象观众会花钱看一个人站在那里讲一个多小时的话。
再然后……
黄子华火了。
用现在的话说,黄子华找到了一条新赛道。
他的脱口秀正式成为《栋笃笑》,粤语含义即“一个人站在那里傻傻地笑”。
我对粤语不太了解,不过香港及粤语地区的观众很认可。此前我说过香港文化本质上就是“市民文化”,从特首到平民,大家讲究真实不假,大多数港片港剧反映的都是“人间烟火”,连鬼片里的青年都是底层屌丝。
相反,王家卫那种导演才真的是叫好不叫座。因为大家看不懂,什么叫“镜头语言”?
黄子华说:“男人追求新鲜,女人要求保鲜”。
一句话就完事了。
简单、易懂,还雅俗共赏,回味无穷。
新赛道上站稳之后的黄子华,才有了上述一些边边角角的影视作品。
后来证明,在2023年之前,电影这一块他是真的带不动。无论自编自导自演,还是他主演,基本上票房都不理(惨)想(淡)。
不过演技这一块,黄子华没的说。
02
楚门的世界
我觉得略可以自夸的是在“看”演员这一块预感挺准,就是时效性有些难崩,比如台湾的陈以文和刘冠廷等,早在内地观众熟知之前我就觉得他们很厉害,可能会有更棒的作品出现。
但黄子华我是真没想到,可能他憋了这个大招的时间太久。
新世纪初,黄子华在一场《栋笃笑》上播放了他在内地主演的电视剧花絮,放完之后全场掌声雷动。这部剧叫《非常公民》,2002年播出。他演的是末代皇帝溥仪,主题曲用了沙宝亮的《飘》,与他搭戏的三位内地女演员分别是蒋雯丽、秦海璐和陈瑾。
今天只有少数观众会顺着《破·地狱》一路挖出这部22年前的作品,但在当年我看到时,对黄子华的观感又是一番改变,相信他的粉丝也会这么想:
你是怎么做到在脱口秀演员和末代皇帝之间无缝切换的?
没看过这部剧的朋友可以找出来看一看,我在黄子华身上丝毫没有找到“香港演员”的痕迹。
他诠释的那种破碎感和孤独感,也让我至今把《飘》这首歌收录在我的歌单中。
所以他能演鬼片里超市猥琐的店员,也能演王朝更迭时的皇帝,还能在都市爱情中兴风作浪。不过他的主战场还是《栋笃笑》——
香港人爱看。
爱看他在每个时代中站在台上对观众评述香港社会的变迁。
说爱情,说历史,说就业,说八卦,最后都要回归到哲学思想。
他说越南人和香港人聊天,讲了一句“你家还是我家”?他用的是法语。这个段子有些高级,一般人得细琢磨,还得结合历史。然后恍然大悟:
越南人从曾经的法国殖民地逃到香港,现在97回归将近,他们也迷茫,也在想这次要逃到哪儿去?
哲学翻译即“我是谁,我来自哪里?我去往何方?”
大时代、小人物。
黄子华用一个段子说透了。
今天我们依然无法回避港人在97回归前的惶恐和忐忑,这是事实,也是“亚细亚的孤儿”们面临时代到来时的抉择。
黄子华(1960年出生)那一代的香港人爱国的占多数,但爱什么“国”却是疑问。
彼时青天白日在香港的影响力依然存在,内地经济尚未发展前,香港电影中文版针对市场的就是台湾地区,台湾地区火了,东南亚地区和日韩地区才会大卖。
1997年内地还处于市场经济全面启动前夕,对于这个陌生的,又近在咫尺的“家人”。能留下来共睹时代的香港人,心里总是有着血脉信念支撑的。
这些变化黄子华后来都看到了,也在《栋笃笑》里荤素不忌地调侃过很多次。有些话在内地某些人看来,颇有些“敏感”,但这就是黄子华和《栋笃笑》,乃至脱口秀和一切语言艺术的魅力——
如果你要谈 “楚门的世界”,就不能只谈“楚门”,还要谈“世界”。
这就是上文中我强调“地域文化”的原因。
善谈“帝王将相”和“才子佳人”的人和把目光聚焦在“百姓生息”与“柴米油盐”的人,本质上不是一类人。
后来上海也出了个脱口秀演员,凭《笑侃三十年》火出了圈。内容很好,主讲的是改开三十年来的民生对比。但随后各种原因终于泯然。
客观地说,环境不同,一类文化艺术的表现主题也不同。
《栋笃笑》陪伴几代香港人,还是因为植根于市井文化,不搞“宏大叙事”。黄子华从来不会武断“吃大蒜和喝咖啡孰优孰劣”,他讲的是“人”,不同的阶层的人在不同的时代里的不同的心思意念,这些才是构筑时代的基础。
他也成为后来香港在历经动荡时,少有的对立双方都认可的艺人之一。
他先说“我们”,然后说“大家”,接着抛出一句“方向”。
得到的就是“我们”认可、“大家”思考、选择“方向”。
这就是“子华神”的魅力。
所以大多数内地观众言及黄子华跟着说“子华神”,可知道他“神”在哪里的人甚少。
子华神的“神”,就是求同存异。
而不是非此即彼。
这也是那个时代的香港市民文化的魅力。
直到今天,这种文化内核显得愈发弥足珍贵。
03
“我们”的世界
撰文之前我看了很多资料,但后来我都没引用。
我在想:
他明明是我比较熟悉的香港艺人之一,干吗还要看资料呢?
我甚至都不愿再过多提及《毒舌律师》和《破·地狱》,无论票房和影史价值。
但我依然愿意谈“文化”和黄子华。
《栋笃笑》完结时,黄子华知道这个时代已不是不需要“栋笃笑”,而是大家都在“一个人站在那里傻傻地笑”,未来依旧是迷茫的、不可预知的。和他当年用段子里的越南人引出“我们去向何方”一样。
这个本体是香港人,和香港人拥有的一切。
包括生活、事业、工作、情感和……电影。
“生人也要破地狱,生人也有很多地狱。”
黄子华说。
很多年前认为他“自杀”的许冠文终于坐下来同他一起演戏,今年许冠文83岁,黄子华65岁。他们那个时代里善写唱词的黄霑已走了二十年,他也算是一个“喜剧人”。
我对“今夜不设防”的执念比对“栋笃笑”要深。可能因为才情和话题之热辣,远比现在我们端坐在手机屏幕前,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谈一件事要生动。
也可能港人自嘲的“文化沙漠”,回头看去竟百花齐放,郁郁葱葱。
直到2024年,两位已是老年的喜剧人联袂时,我才发现那个年代值得夸赞的一切已不复当年,因为连《栋笃笑》都已经结束了。
大家都在谈“我”,而不是“我们”。
纵然再说“我们”,也好像吃了“见手青”一样,总将幻觉当作现实。
黄子华讲过很多故事。
人们从中得到的是一个完美地让“吃大蒜的”与喝咖啡的融洽相处的世界。
他是个人,却因为平视这个世界和众生被奉为“神”。
如今,他站在一个时代的十字路口。
这次不再指引“方向”,而是告诉“我们”:
“大家”安好,才是福气。